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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,东洪县公安局家属院万金勇政委家中。屋外寒风呼啸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屋内,炉火烧得正旺,驱散了些许寒意,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。
副局长廖文波坐在硬木椅上,身体微微前倾,眉头紧锁。他是来寻求安慰和支持的,没想到一向温和谨慎的政委万金勇——听完他的讲述,兜头又是一盆冷水。
“政委啊,”廖文波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,“我今晚来,不是给您添堵,也不是非要您说我对错。我就是心里……有点没底。您说的都对,看人看事,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清。可咱们也不能因为看不清,就把田书记这个人全盘否定了吧?公安局以前在向来,说不上硬话,连酱油厂的人都看不上咱们公安局,局里面那缺钱也缺得厉害,田书记现在一门心思想给大伙儿捞点‘活钱’,图个办事方便,这也是惯例嘛,就和抓赌一样,这赌博抓的钱,大家也都灵活处理了嘛,政委啊,我看啊,您是太小心了,这能有什么大错?”
万金勇裹着件半旧的棉袄,双手拢在袖子里,靠着椅背,炉火的光映在他脸上,皱纹显得更深了些。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,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缭绕。
“文波啊,你用我的话来反驳我,学得快,用得也巧。”他声音不高,透着股过来人的沧桑,又语重心长的道:“田书记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关键时候会不会拉你一把?说实话,我不清楚,也没法给你打包票。我只是提醒你,你才多大?三十多岁就干到副局长,在咱们局班子包括整个东原,也是屈指可数了吧,年轻啊,这就是你最大的本钱!你就算什么出格的事都不做,安安稳稳躺在这副局长的位置上熬资历,按部就班,咱不说局长,下一步熬到政委的位置也是水到渠成的事。你现在非要蹚这趟浑水,掺和这些不该掺和的事,我是真怕啊……干得越多,错的越多,到时候怎么收场?”
廖文波抬起头,往里面坐了坐,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精气神和不服:“政委啊!现在的年轻干部,是都想着进步,大家最痛恨的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干部!站在位置上不为大伙儿说话,不为大伙儿争取利益,那跟摆设有什么区别?用田书记的话说,那是不作为嘛!政委啊,我这个人,宁愿当一个敢干事、能扛事的副局长,哪怕得罪人,也不愿意当个不干事、光享福的太平局长、太平政委!”这话说得直白,甚至有些刺耳,明显在说万金勇平日的“推”与“拖”。
万金勇被顶了一下,脸上却没半分恼意,反而露出一丝苦笑。他是真拿廖文波当自己的得意门生,甚至当半个儿子看。他了解这徒弟的脾气,也欣赏他这股子冲劲,只是觉得他还是经验不足。
“你小子啊,又在这儿点我是不是?”万金勇无奈地摇摇头,“我是真不知道嘉明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,你就这么信他?哎……也许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吧。他来了之后,确实给局里办了几件实事,办了几个大案子,咱们局啊在县里也有地位了,不然的话,县长不可能一次性批这么多钱,县里几大班子啊年前还要来慰问大家,这里面有老田的原因,这点啊我不否认。但是文波啊,”他身体微微前倾,语气变得语重心长,“你以为谁不想大刀阔斧、指点江山?谁不想惩恶扬善、留名青史?你我都清楚,咱们不是什么世家子弟,朝里没人,线上也没硬靠山。这种情况下,不管不顾地往前冲,出了事,谁来给你兜底?谁来给你擦屁股?这一点你想清楚没有?”
万金勇将烟头丢在了铁簸箕里,顿了顿说道:“文波啊,我举个例子啊,今天这事,如果将来真捅破了天,田嘉明一句话‘我不知道’,轻飘飘把自己摘干净,你怎么办?你可是经办人,刑警大队长,到时候,这个责任啊,你怎么办?你看县长的背景是硬,但你人家多低调?领导最大的本事是协调平衡,是受委屈,不是出风头!文波,你别看我当这个政委,不敢放狠话,不敢拍桌子,那是咱这些普通干部在夹缝里求生存的智慧!县里前前后后栽进去多少干部了?教训还不够深刻吗?有时候,软一点,比硬碰硬强得多!田书记这么搞,我是担心出事,担心你误了前程不说,还害了家庭。”
廖文波梗着脖子,语气执拗:“政委!您怎么就不盼着局里好呢?我之前和你一样,对田书记有成见,但是我们要对事不对人啊,我觉得您对田书记成见太深了!您听听他讲的道理,句句在理!公安局要发展,干警要待遇,没有钱寸步难行!他这是在为全局谋出路!”
万金勇看着徒弟倔强的脸,心中无奈更甚。他知道廖文波今晚来,并非真想听他的意见,不过是寻求一种心理认同,想打消内心的不安。他疲惫地摆摆手:“好了好了,文波。我说过,我这人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透,更别说看透别人了。你记住这句话,任何人的观点都是一种偏见,没有客观,没有例外,没有对错,只是立场不同,视角不同。”
廖文波说道:“师傅,你啊,确实是适合干政委!这道理啊,可是够消极的啊!”
万金勇继续道:“活了大半辈子,道理啊不是悟出来的,都是撞南墙啊撞出来的。
万金勇指着窗外,指了指窗户,继续说道:“文波啊,越是天寒地冻越不会有人雪中送炭,越是飞黄腾达越有人锦上添花,人啊,复杂,我对你好啊,不是害你,和养儿防老一个道理吧,我这个年龄,包括你这年龄,怕什么?怕失去!正是因为怕失去,我们才在焦虑与紧张中度过,为什么怕失去,因为我们都有子女,有家庭。有人啊把人看成是一场短跑,最多三万六千天嘛,但是错了,人生是一场接力赛,是几代人的接力啊。我们总想着把财富和地位给咱们的子女和家庭嘛,这没有错。但是啊,文波,我要提醒你,我既是你的师傅,也是局里面的政委,咱们可以圆滑一些,也可以事故一些,但是月缺不改管,剑折不改钢,做人的底线,可不能破啊。
廖文波只是静静的抽着烟,听着万金勇的唠叨。
想着得到谁的认可啊,终归要成为谁的奴隶!没当过领导的人,都觉得当领导很简单,其实啊,当领导啊是最难的。文波啊,我的担忧,我的看法,都跟你交了底。也许你是对的,也许我是杞人忧天。对错如何,交给时间吧。不过文波,”他话锋一转,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清醒,“我从来没有不支持田书记的工作,这点组织上清楚。我这人斗争精神是差点,但绝不会给组织添乱,更不会拖后腿。否则,他田嘉明一个外来的和尚,能在公安局这么快就说了算?我们不争功,也不添乱,该自己做好的本分,做到位。咱们公安局是执法单位,执法更要守法!你们把违法当手段,把截留涉案资金当‘活钱’,我……只能说该说的说了,该做的做了。至于能不能起效果,唉,看老天爷安排吧。说到底,人呐,有时候真得认命。年纪越大,越信这个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廖文波依旧紧绷的脸,最后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句:“文波,县长是个明白人,眼睛里揉不得沙子。你们截留那三十万,他未必真不知道,也未必心里没疑问。我劝你一句,给自己留条退路,找个机会,把这事儿跟县长私下交个底,透透风。万一……我是说万一哪天东窗事发,县委、政府那边,起码还有人知道你的处境,还能替你说句话啊!”
廖文波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:“嗯,我知道了,师傅。”算是应承下来,但看神色,并未真正听进去。
万金勇艰难地起身,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全身。他坚持着,拖着步子,亲自把廖文波送到小院门口。寒风扑面而来,吹得人一个激灵。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,发出呜呜的声响,天空阴沉如墨,不见半点星光。
“文波啊,”万金勇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,带着从未有过的凝重,“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话,掏心窝子的话,我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没这么讲过。你是我在刑警队带的最后一个徒弟,也是我最看重的一个。当初调整分工,为了你能分管刑侦,我不惜跟田书记拍了桌子。那是我这大半辈子在局里头一回跟人红脸……”他重重叹了口气,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徒弟,“人可以办不成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事,但绝对不能办坏事!你可以不当个多么出色的领导,但也绝不能当一个祸害人的坏领导啊!”
廖文波站在风雪中,听着师傅近乎诀别的叮嘱,心头也涌起一股异样的沉重。他用力点点头:“师傅,您放心!我都记下了!我是真心实意想着为局里面办几件实事!”
万金勇没再说话,只是靠在冰冷的门框上,双手更深地插进袖管里,佝偻着背,目送着廖文波的身影被浓重的夜色和风雪一点点吞没。他伸出手,在冰冷的空气里徒劳地抓了抓,只有刺骨的寒风从指缝间溜走。他知道,天气预报说的大雪,终究是要落下来的。
1992年1月28日是农历腊月廿四,北方的小年,清晨在东原市与邻市交界处公路旁,寒风裹挟着细密的雪花,在空旷的省道旁肆意飞舞。几辆黑色的皇冠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,引擎盖和车顶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霜。市委书记钟毅、市长张庆合、市委副书记唐瑞林以及其他几位常委,算着时间都站在风雪中,目光投向省城方向,默默等待着。
钟毅紧了紧身上的呢子大衣领口,脸上带着惯常的沉稳微笑,对身旁的张庆合和王瑞凤说:“庆合、瑞凤,担子不轻啊。开完干部大会,紧接着就是市两会了。咱们东原这次两会,怕是全省最晚的了。”
张庆合点点头,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中:“是啊,书记。前段日子调查组任务重,情况复杂,为了稳妥起见,才拖到现在。尘埃落定再开会,心里踏实。”
王瑞凤接口道,语气带着理解和决心:“情况特殊,晚点开总比仓促开、出问题强。现在联合调查组收尾了,正好开两会统一思想,布置新一年的工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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